close
是啊,這裡真的不是一個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釋的地方。因為這裡就像一個用鐵絲

網還有高牆圍起來的小型社會,在社會裡看得見的人性和某些你將會遇上的挫折與磨

練,這裡給了你實習的機會。


當太多事情跟你本來想的或認為的都不一樣的時候,你第一個感覺就是憤恨,再來是

沉默,接著是累,再久一些,你就會看破了。因為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

你明知這些事是錯的,是無理的,是不公平的,是會引起公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

平與憤恨往肚子裡吞,「管他那麼多,反正再不久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見這些人。」,你會一再而再的拿這些話安慰自己,逼自己閉口。




我舉個例子吧。

部隊行進的時候,總少不了唱歌答數,軍歌總是怪異又難聽的要死,答數總是單調又

無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這裡,現在我是軍人,而這是軍人會做且該做的事,我

一定會認份、努力的去做。


但值星官總會在歌還沒唱完,數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後全連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

再繼續行進。他這麼做沒有其他的原因,就是我們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而我們

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也一樣沒有其他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馬,永遠開不了金口

,永遠捨不得稍微出點聲音。



我左前方這個人,我右後方這個人,還有我正後方這個人,他們的嘴巴永遠是閉著的

,當我們許多人正在努力的撕聲吶喊的時候。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跟他們一樣,但我

敢確定,絕對不只他們三個。



我的憤與恨,在每次部隊行進的時候,便像烈火一樣熊熊的燃燒著。



「國旗在飛揚,聲威浩壯,我們在成功嶺上,鐵的紀律使我們鍛鍊成鋼....」

當大家都在大聲唱著的時候,他們是安靜的。


「英雄好漢在一班,英雄好漢在一班,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

血流汗.....」

當大家在努力喊出聲音的時候,他們還是安靜的。


「雄壯,威武,嚴肅,剛直,安靜,堅強,迅速,確實.....」

當大家的喉嚨像乾涸的深井再也擠不出一點點聲音的時候,他們依然是安靜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們的肩膀,問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忍心,或乾脆直接說為什麼他們

有那樣原子彈都轟不破的臉皮,可以看著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們卻無動於心




值星官說,如果你一個人不唱歌,那麼你旁邊的人便要喊出兩人份的聲音,仔細想想

,你憑什麼資格要別人替你努力?

這是一句好話,也是個好問題,但好話與好問題遇上了混蛋,只是兩句廢話而已。



日子一長,這些人的劣根性便漸漸的了解了。

我的憤與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長在台上宣佈,下個禮拜就要軍歌比賽,如果拿到師級的第一名,會有榮譽

假三天。(師級,「師」是陸軍單位名稱。而單位名稱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

連、營、群、旅、師、軍團。)



三天,或許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但在我們的眼中,那是比黃金更珍貴的東西。我們會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時間拆開,用

七十二個小時去替代,然後在腦子裡開始分配....,要用三個小時搭車回家,要用兩

個小時跟家人吃飯,再用幾個小時去找哪個朋友,再拿幾個小時....


這七十二個小時對我們來說,像是七十二萬,甚至更多,這七十二小時的自由,眼裡

所看見的一切都會美麗七十二倍。這種感覺,我想除了當過兵或是正在當兵的人能體

會之外,大概會有很多人覺得我刻意誇大吧。



但,是不是誇大,都已經不重要了。阿居離開營區之後的一個禮拜,軍歌比賽開始了

,拼命撕扯喉嚨的人,別說為了榮譽,就算是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臟唱到吐出來都

會繼續唱下去,而那些永遠不開口的人,報病號看好戲的人,很輕鬆的打碎了我們放

假的美夢。



師級比賽場長什麼樣子,我們根本沒機會看見,因為我們連營冠軍都沒有拿到,甚至

跟另一個連並列第三名,而全營只有四個連。



然後,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個禮拜三,那是我入伍後第三次失去聲音。在我的聲音回來了又失

去,失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再失去....這樣循環了三次之後,我被軍醫轉送台中的8

03醫院,醫生叫我別再說話,更不要唱歌答數,否則,喉嚨真的會壞掉。




我從醫院回來,看著我的藥包,還有醫生寫給我的「免唱歌答數金牌」,我那同樣失

去大部份聲音的鄰兵,拍了拍我的肩膀,問了句「你還好嗎?」,我的眼淚有差點要

從眼眶裡掉出來的危險。



然後,當我看見我左前方那個人,我右後方那個人,還有我正後方那個人,在下課時

間一面談天說笑一面喝著飲料的時候,我的眼淚倏地蒸發了一般。



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




這只是眾多不公平當中的其中一項,所以我這些憤恨,這些沉默,這些累和這些看破

也只是眾多不公平當中的其中一次。



當看破了之後,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個出口讓自己自由。你只能數著日子,告訴

自己再過幾天你就會離開這些混蛋,然後被分發到另一個混蛋更多的地方。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時候,前幾天晚上幾乎樂到睡不著覺,每天帶著很疲累

的身體躺到床上,腦子卻異常的清醒。



我在枕頭下藏了一本隨身曆,兩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經劃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

算,我入伍已經第二十九天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欄上面,寫著「抽籤」兩個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寫著「結訓」

,我想到今年的耶誕節我將在這裡度過,突然一陣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學舍遇見了住在5G的藝君,那天就是耶誕節,那天

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還有她做的火腿蛋餅來按門鈴,那天也是耶誕

節,我發現我是一杯咖啡。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跟阿居剛認識,為了跟他比賽

踢石頭,我踢掉了自己右腳大姆指的指甲。我想起了那間芒果乾很小的雜貨舖,我想

起了那個賣飯糰的阿嬤,我想起了我們曾經的諾貝爾,我想起了阿居是我這一生第一

個班長,我想起了那個愛鳥也愛魚的校長,我喜歡那兩面匾額,我想起了中山老師,

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腳,邱志融,簡大便.....



好長好長的一段回憶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顏色去調配一樣的美麗,我像看了一部好

長好長的電影,而電影尚未演出結局。







回憶走到這裡,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衛兵打斷。他搖動著我的手臂,用氣聲喚著我

趕快起來接班。


「子學,起來了,站哨了。」,他輕輕的說,怕吵醒四周還在睡覺的同袍。

「嗯,好,我並沒有睡著。」,我說。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說,「不像阿秉,他真的超會睡的。」



阿秉是我們的同班,他的鼾聲可以讓人以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營舍東邊的樓梯口,清晨的五點到六點。我說過,這裡是個令人憂

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見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讓你稍微感受到那一

份自由,憂的是這裡讓你看見了外面的世界,卻也只是看得見。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車,似乎載著滿滿的你的鄉愁。你甚至想許願,不計任何代價,

只求列車帶你離開。



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積了好幾天興奮的感覺,卻在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長的人生電影的關係吧。













- 待續 -













* 那是一段適合愁的日子,當你聞得到軍服的汗騷。*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OTOGIKUSAK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